范仲淹(989—1052),字希文,謚文正公。他那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名言流傳千古,至今仍熠熠生輝。
范仲淹學問深厚,為人耿直,仕途卻不平坦,雖曾官至參知政事(副宰相),卻曾經(jīng)三起三落。景祐元年(1034年),時年46歲的范仲淹官居右司諫,卻因極言“郭后無故不可廢”觸怒宋仁宗趙禎皇帝而貶守睦州,這是他第二次被貶。睦州轄建德、壽昌、淳安、遂安、桐廬、分水六縣,州府所在地就在今之梅城。范仲淹于當年春正月離開京師,經(jīng)3000余里水路長途跋涉,于4月中旬才到達梅城。或許因為受前人詩文影響,范仲淹對睦州山水充滿憧憬,雖然被貶,心情卻并不頹廢,反而一路詩興大發(fā),相繼寫下《謫守睦州作》一首,《赴桐廬郡淮上遇風三首》和《出守桐廬道中十絕》等詩作。其中《出守桐廬道中十絕》在表現(xiàn)手法上采用頂真的藝術(shù)形式,即下一首詩的開頭一二字承接上一首詩的末尾句中一二字,因而整組詩給人一氣呵成、通暢淋漓的感覺。而整組詩在內(nèi)容意境上也是隨著目的地的臨近而漸漸開闊開朗起來。在此敬錄最后三首與大家共賞:
來到睦州之后,這一帶的自然風光與人文風情簡直出乎范仲淹的想象,使他如魚得水,喜不自禁。他在寫給恩師晏殊的信中說:“郡之山川”,“滿目奇勝”?!扒矣姓隆⑷疃氖?,俱富文能琴,夙宵為會,迭唱交和”?!捌錇榭ぶ畼酚腥绱苏撸诰H之恩,知己之賜,宜何報焉!”他把被貶睦州,看成了皇上和朋友對他的恩賜。
睦州畢竟是一個小地方。區(qū)區(qū)公務(wù)對范仲淹來說真是小菜一碟,但他仍以“敢不盡心,以求疾苦”的責任心投入到公務(wù)之中,不久就初見成效:“吞奪之害,稍稍而息。”于是,他在公務(wù)之余和幕僚一起游烏龍山、登承天寺竹閣、謁嚴子陵釣臺、訪方干故里,徜徉在青山秀水之間,相繼寫下《游烏龍山寺》、《江干閑望》、《和章岷推官同登承天寺竹閣》等詩作。除此之外,他還經(jīng)常邀請朋友來公署喝酒斗茶,其樂融融?!锻]郡齋書事》一詩中的兩句最能說明他的這種自得其樂的心情:“杯中好物閑宜進,林下幽人靜可邀。”在睦州的這段經(jīng)歷讓范仲淹樂不思蜀,以至于他在移守蘇州后感嘆于姑蘇之繁華與繁忙,在給朋友的和詩中寫道:“不似桐廬人事少,子陵臺畔樂無涯”(《依韻酬府判官龐醇之見寄》)。
范仲淹在睦州(桐廬郡)期間也做了不少好事實事,除了興辦學堂之外,最有影響的就是重修嚴先生祠堂了。嚴子陵釣臺位于睦州州府所在地的下游,桐廬縣境內(nèi)之上游,是東漢名臣嚴子陵歸隱垂釣之所?;蛟S由于被貶之經(jīng)歷讓范仲淹對嚴子陵更生敬仰之心,因此他除了在多首詩文中寫到釣臺外,還專門寫了一首《釣臺詩》:“漢包六合網(wǎng)英豪,一個冥鴻惜羽毛。世祖功臣三十六,云臺爭似釣臺高?!?/span>
來到睦州,一項宏大計劃就在范仲淹腦海中閃現(xiàn),這就是重修嚴先生祠堂。于是他就派從事章岷前往主持重修事宜。范仲淹在一首詩的題記中寫道:“某景祐初典桐廬,郡有七里瀨,子陵之釣臺在。而乃以從事章岷往構(gòu)堂而祠之,召會稽僧悅躬圖其像于堂?!蔽醇靶尥觎籼茫吨傺途蛻僖剖靥K州,其間他寫下著名的《嚴先生祠堂記》,為使這篇記文能與祠堂相得益彰,范仲淹寫信給當時的書法大家邵餗先生求字,懇切之心,溢于言表:“既抵桐廬郡,郡有嚴陵釣臺,思其人,詠其風,毅然知肥遁之可尚矣。能使貪夫廉,懦夫立,則是有大功于名教也。構(gòu)堂而祠之,又為之記,聊以辨嚴子之心,決千古之疑。又念非托之以奇人,則不足傳之后世。今先生篆高四海,或能枉神筆于片石,則嚴子之風,復千百年未泯,其高尚之為教也,亦大矣哉!”
嚴先生祠堂盡管在歷史上多次被毀,但范仲淹那篇著名的《嚴先生祠堂記》卻流傳千古,廣為稱道。
梵七七攝
《嚴先生祠堂記》僅僅230余字,卻字字珠璣,句句精辟。尤以結(jié)尾四句最為著名:“云山蒼蒼,江水泱泱,先生之風,山高水長?!鄙礁咚L的不只是嚴先生之風,又何嘗不是范文正公之風呢!
宋仁宗景佑元年(公元1034年),范仲淹由右司諫被貶任睦州知州。睦州,遠離北宋的政治中心,屬于東南僻壤,作為政治家,遠貶睦州,肯定是范仲淹一次慘重的政治失意。但作為文學家,能借貶遠離官場,特別是能在睦州的富江春上泛舟,卻是一件大幸事,不僅是范仲淹本人的幸事,也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幸事。果然,范仲淹在睦州任職期間,寫出了一篇也許并不遜色于《岳陽樓記》的千古名篇:《嚴先生祠堂記》。
與范仲淹知睦州的時間很短一樣,《嚴先生祠堂記》也很短。全文僅兩個段略,用的是現(xiàn)在所說的“夾敘夾議”的寫作手法。其“敘”少而精,著力于兩點。一是嚴光與劉秀的老關(guān)系:“先生,光武之故人也”,二是嚴光與劉秀的新交往:“既而動星象,歸江湖”。而相對于“敘”,其“議”多且繁,但其著力之處,依然是兩點。一是嚴光“不事王侯”的高潔:“蓋先生之心,出乎日月之上”,二是劉秀“以貴下賤”的大量:“光武之量,包乎天地之外”。其“敘”是“議”的基礎(chǔ)、引子;其“議”是“敘”的結(jié)果、目的。
讀這篇文,有兩個疑問懸在心頭。
很不理解:范仲淹作為一名“入世”者,為什么要為嚴光這樣一位“出世”者修建祠堂?盡管從漢武開始,中國文化基本上就已成為儒家文化,但中國文人,卻歷來就接受著除儒家文化以外的多種文化的薰陶。而且,儒家文化本身,也在其發(fā)展過程中慢慢融入了非“純粹”儒家的內(nèi)容。而“不事王侯”,也許一直都是中國文人與“齊家治家平天下”并行的一種心理追求。但在我看來,竟以此,好象無法圓滿解釋范仲淹的這一舉動。我暗自惴測:也許,這位聰明的范仲淹是在借“古”諷“今”,是在暗諷“當今”的宋仁宗沒有漢光武大度,是希望宋仁宗看到他新建嚴光祠堂的舉動,反思自己懲處“文人”范仲淹時的侷狹,然后,將這位盛贊“光武之量,包乎天地之外”的范仲淹召回、重用。
更難理解的是:范仲淹修建“嚴先生祠堂”后,撰寫的《嚴先生祠堂記》里,竟然沒有一絲半筆寫景的文字。如果,這祠堂在別的地方還情有可原,但這祠堂就座落在美絕天下的富春江邊。為座落在富春江邊一位與富春江不可分割的古代高人的祠堂作“記”,一點也不提已成嚴光傳世之美一部分的富春江,真是很難想象的事情。范仲淹在為座落洞庭湖邊的“岳陽樓”寫“記”時,用了很大的篇幅來寫景,將一篇闡述政治理想的論文同時成就為寫景名文。而在《嚴先生祠堂記》里,他為什么要回避富春江的美景呢?也許,只有一種解釋:遭貶“失意”的范仲淹,根本就無心觀賞富春江的美景,在他心里,被召回,被重用,才是唯一的考慮。
寫及此,對這位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范仲淹的崇敬里突然有了一絲低看。原來,文人一入官場,便再也無法保有文人真正的清潔與高潔了。
但我卻依然喜歡范仲淹的文,依然喜歡他寫的《嚴先生祠堂記》。這種喜歡,完全適用范仲淹《嚴先生祠堂記》里傳誦千古的名句:云山蒼蒼,江水泱泱;先生之“文”,山高水長!